羈絆
by黃榆雁
廚房裡散發著溫暖的黃光,客廳裡是充斥活力的白光,一名婦女正在廚房內準備飯菜,一名小男孩則是在客廳內玩著桌上的模型車。
悠揚在這空間的主旋律是男孩玩弄模型車發出的聲音,「逗!逗!逗!」快慢分明的聲響像那鼓點妝點著這背景音,蔬菜是快,蘿蔔是慢,「啵……啵……」蒸氣推翻鍋蓋的聲音則是時而不時地驚奇音。
婦女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又厚又長的頭髮就像溫暖的大圍巾從她的頭頂披下,下到肩部的地方被波浪狀的髮束收集,然後向下傾洩,堅定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待宰的食材,手腳俐落,她是林美枝,今日下班後,因為丈夫會回家吃飯的消息使她卸下工作上所有不滿與勞苦。在多數的日子裡,林美枝必須下班後趕到安親班接小孩,然後,通常是,跟小孩一對一的吃完飯,堅強又內斂的個性使得她很快就成為一個標準的職業婦女。丈夫羅興的加班已變成常態,而在升為主管後,也沒有得到任何改善。
孩子羅天佑一個人在客廳玩弄著模型車,有著先天性心臟病的他正在等待著心臟移植,「願上天保佑」所以取名「天佑」,而他也受到羅興家族萬般的寵愛與呵護。不知道真的上天保佑,還是命運的諷刺,有著先天性心臟病的羅天佑卻一直向上成長。小學五年級的羅天佑已有一百五十餘公分,卻又受著疾病的桎梧限制,就像一隻巨大野獸被關在滿佈尖刺的狹小牢籠裡,每個翻身都有可能致命。
只能長大而不能劇烈運動的他,就這樣長成白白長長的豆芽菜。
每天每餐必須吃藥,每個月還必須去醫院拿一次藥,這樣子的日子從以前到現在,羅天佑也知道給家裡帶來怎樣的痛苦、麻煩及負擔,而這每一次、每一次的步驟都像一個又一個銬鐐裝設在這個家庭上,每經過一次,母親臉上的皺紋彷彿就加上一條,而父親的嘴角又更加下沉。
對環境現實認清的他,也使得心智如同身體般早熟,必須盡力扮演著父母親想要的角色,必須珍惜還沒離開這世上的每一秒。
「桌上玩具收好,飯菜都快好囉。」林美枝輕快的聲音呼喚著。
「好──」羅天佑回應著。
「今天你爸爸難得可以回家一起吃晚餐,呵!」林美枝用愉悅的聲調補充。
電視裡播放著日本311事件的慘狀,無情的大海吞沒一輛又一輛的車子,啃噬道路,將陸上的物品往內推,彷彿在拒絕這一切。
難得的、溫馨的家庭飯局,搭配的電視畫面卻是有點殺風景。
「麻—他們好可憐喔。」羅天佑指著電視裡的災民。「可是為什麼他們有些人還是笑著?」
電視裡播映著災民臉上的笑容,那是一群歐巴桑、歐吉桑臉上感激的、堅韌的笑容。
「要笑啊,要笑著面對一切,未來才會有希望呀。」林美枝一邊說著一邊幫兒子夾青菜。「很多事情,我們都要感恩、感激,能夠順利的保有現在的模樣就已經受到保佑了。」
「快樂的時候笑,傷心的時候哭,這樣不好嗎?」羅天佑嘟著嘴巴問。
「不是不好,而是這世上還有許多需要笑容的東西。你要用哭臉去面對那些需要你笑容的事物嗎?」
「日本這次還真慘啊。」羅興夾了一塊肉後又扒了幾口飯。
「是啊,整個畫面都好恐怖喔。」林美枝又夾了一些青菜給她丈夫。
林美枝接著說:「我公司的同事說啊……」
「別再看這台了!」羅興打斷她的話,拿著遙控器轉到綜藝節目。
「馬麻,可以看海綿寶寶嗎?」羅天佑馬上問。
「不行,你看卡通的時間還沒到。」林美枝馬上慎重地回答。
「啊—」羅興皺了下眉頭說:「小孩子要看有什麼關係!拿去!自己轉。」羅天佑開開心心地接下遙控器並將頻道轉到卡通台。
「可是……」
「沒關係啦!」
林美枝將話吞回去,他知道丈夫因為不常回家,會溺愛孩子是正常的,所以只好容忍這狀況。客廳內剩下羅天佑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羅興像是被冒犯般地悶著吃飯,林美枝則是默默地繼續吃飯。
碼頭上放送著陣陣海風,這暖洋洋的天氣搭配舒服的海風,還有「沙沙」的波波海潮,著實令人感到非常的悠閒,有著渡假的氣氛。
魏誠獨自一個人倚靠著欄杆上看著遠方緩慢進出港口的船。
魏誠是一個瘦瘦小小的男生,掛著粗框眼鏡,套著條紋襯衫加上牛仔褲,一百六十出頭的身高加上斯文的外表,舉手投足顯示出十足的文藝氣息。
他一個人站在約二、三樓高的空中走道,倚靠著欄杆,這空中走道從地面向上生長,繞了碼頭上方,再於另一端親吻陸地。這設計是為了讓人們可以在高處眺望港口的出海口,並可看到排隊坐船的人群,若你有親友坐在船上,還可直接跟在船上的親友互相揮手打招呼。走道一側是碼頭,另一側則是一圓形廣場,這圓形廣場階梯狀地向下噬咬。這圓形廣場主要是充當展演場地,而這些向下的階梯用來提供人群或坐或躺。站在空中走道上,背向碼頭則可以輕鬆覽盡廣場,更遠的地方,則是寬闊的草地、步道,以及數個提供著廁所、遊客服務、售票功能的獨立小房。
簡單說,這裡大致上還算是空曠,魏誠喜歡這樣的地方,還有那像節拍器的,規律的潮聲。
「這裡要慢板。」他心想。
「輕鬆、悠閒的海洋風,配上……」他頓了一下。
「抱歉!等很久了嗎?」一個女孩的聲音打斷了魏誠的思考。
「喔!寶貝。」魏誠露出微笑說。
這句話一溜進女孩的耳朵裡,隨即化作一片暈紅從她的臉上透出來。
女孩的名字是應惠茹,是魏誠從小到大的朋友,雖然現在住在不同區域,但是他們小時候是鄰居,並且在小學時當過幾年的同學。
女孩白白淨淨的,穿著合身的上衣以及牛仔褲,簡單素雅的裝扮卻露出姣好身材。
「怎麼突然這樣叫我?」女孩心裡這樣想,然後默默地將手上的小提琴盒交給了魏誠。
「我的寶貝!」魏誠興奮地接過並且拿出小提琴,又一次這樣子說著,不過是對著小提琴。
「他馬的……」應惠茹小聲嘟囔著。
「什麼?」
「沒什麼?」應惠茹馬上走到一旁,望著樓下的圓形廣場,心裡帶著小小的不高興。雖然對於魏誠的個性她早已瞭然於心,但是那一句話還是使得她頓時亂想,而現在,則是飄飄然的上天又被人強制拉扯墜到地面,心中難免是會帶著不高興,而最大的不高興則是對於魏誠的不解風情。
魏誠一拿到小提琴,做了些許調整,便開始在這空中走道上拉了起來。
魏誠小的時候,因為母親聽說「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便送他去學音樂,就這樣啟發了魏誠對於小提琴的熱愛。魏誠以為會這樣學音樂一直持續下去,到了國中想讀音樂班,卻被母親以升學為由而拒絕,因為這樣而大吵一架,從此家裡面不准出現樂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魏誠就找了朋友幫忙,將小提琴寄放在應惠茹的家裡,練琴的時候再跟她約出來練習。
人家說「小別勝新婚」,這樣子反而使得魏誠對於音樂更愛了,加上不認輸的個性,他對於小提琴的愛是有增無減。當然,除了音樂以外的東西,很明顯地,魏誠是遲鈍到不行。
才幾首曲子的時間,魏誠便停下手指謝謝周遭的民眾,並走向應惠茹。
應惠茹這才發現原來周遭不知不覺已經聚集了數個民眾。她對於小提琴並沒有特別喜愛,對她來說,音樂就是音樂,喜歡的曲風就會覺得好聽,這樣而已,「自己欣賞音樂的感官或許早就被關閉也說不一定?」這樣的想法在長期接觸魏誠的音樂後常常出現。
「怎麼樣?」聽眾散去之後,魏誠詢問應惠茹的意見。
「不錯啊。」應惠茹沒好氣的回答著。
魏誠無力地笑著,心想「看來是不夠好」。
「你平常在家有在練習嗎?」應惠茹好奇地問,因為魏誠每次在她面前拉琴感覺都蠻熟練的。
「有啊。」
「怎麼練習的阿?你的小提琴不是在我這邊?」
「冥想練習,加上一個特別的練習道具。」
「什麼練習道具?」
「我在鉛筆盒外面貼上弦,然後用來練習左手壓弦,這樣空氣小提琴就完成了!」魏誠笑了笑,這讓應惠茹更覺得吃驚,居然認真到這種地步。
「我昨天跟我媽說了關於考大學的事情。」魏誠突然用認真的聲調說話。
「明年的大學考試嗎?」
「嗯,我打算考藝術大學的音樂系小提琴組,我這樣跟我媽說了。」
「哇噢……你媽應該不會答應的吧?」應惠茹抿著嘴,她可以想像魏誠媽媽發飆的畫面,很恐怖!
「嗯,她沒有答應,她說如果我要念,生活費跟學費都自己想辦法……」
魏誠看了下應惠茹後繼續說:「我打算趁現在打工,你爸那邊有缺人嗎?」
應惠茹的爸媽在菜市場開小吃攤,應惠茹知道客人挺多的,但是靠夫妻兩人也可以撐過去,因此要再請一個人幫忙應該是不太可能,她不知道該怎樣跟魏誠說。
「對了!你要不要去當街頭藝人拉小提琴?」應惠茹興奮的說。
「我?怎麼可能,有誰會想聽一個毛頭小鬼拉小提琴?何況是一個技術還未到家的小鬼!」魏誠嘆氣著說。
「不會啊,剛剛不是已經有些人停下來聽你拉小提琴?一定可以的!接下來只要想辦法讓他們掏錢出來就可以了!」
「沒有那麼簡單吧……而且賺的錢也不夠多吧?」
「放心~重點是在對的地方演奏正確的音樂而已!聽我的話,去申請街頭藝人標章吧!這樣你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在地上擺個盒子賺錢了,而且還可以訓練你的技術跟台風,一舉兩得!」應惠茹開心地說著,她自認這是個好主意。
「聽我的話,不然你就把小提琴拿回去,以後不要放我這邊了!」看到魏誠遲疑了下,應惠茹馬上威脅他。
魏誠對於應惠茹突如其來的認真嚇到了。
十七歲的女孩,其實是很那個的。
「今天要加班,不回去吃飯了。就這樣,掰掰。」
「好,掰掰。」
結束跟丈夫之間的對話,林美枝嘆了口氣,聚少離多,自問:「這樣的家庭生活算好的嗎?」,靠著丈夫的工作加上自己的工作,生活算是優渥,然而大家羨慕的總是只有在薪水這方面。
她心想:「若不是有照片,搞不好孩子都不記得爸爸長怎樣了!」
突然想到「王寶釧與薛平貴」的故事,她笑了下,薛平貴從軍跟科技業加班倒是有點像,「哎呀!不對呀!薛平貴後來跟了個春花公主!」想到這邊林美枝嗤嗤地笑了起來。
林美枝慢慢地將電話放回窗邊几台上,看到几台上的花瓶,心血來潮地想加點水。典雅的淡藍瓷瓶裡插著兩朵火熱的向日葵,那淡藍瓷瓶是林美枝自己挑的,而向日葵則是先生羅興喜愛的花朵。就像梵谷的向日葵一樣熱情,羅興在追求林美枝的時候可是真的如同向日葵一般,現在呢?卻又是如同那淡藍瓷瓶一般,冷冷地杵在那,被動。
當她替花瓶加完水後,卻發現有蒼蠅停在她先生喜愛的向日葵花瓣上。
噢!還是兩隻呢!她覺得這玷污了她先生對自己的愛,而且這兩隻蒼蠅正一上一下交尾著。正在氣頭上的林美枝直覺地用手去趕走這兩隻蒼蠅,誰知這兩隻蒼蠅在空中繞了幾圈後又停回向日葵花瓣上。這讓她氣得去櫃子裡找蒼蠅拍,找一找卻又想起根本就沒有買過蒼蠅拍,她直接拿起報紙捲一捲打算找那對狗男女報仇雪恨,沒想到當她氣呼呼地過去窗邊,那兩隻蒼蠅又消失得無影蹤了。
「嘖!」林美枝只好鳴金收兵,打算把氣出在待會的晚餐的食材上。
感受到莫名氣氛的羅天祐在出房間觀看整個過程後,又默默地回到房間裡作功課。
羅天佑知道爸爸又不回家了,每次只要爸爸不回家,媽媽的心情總是莫名的煩躁。回到房間,坐在課桌椅前面,寫了幾筆之後,羅天佑的眼珠卻是飄向左邊窗戶外的世界,從這大樓俯瞰出去,一切變得渺小,卻讓羅天佑覺得跟世界好像隔得好遠。
不能做這、不能做那,被天生疾病束縛住的他從小就被禁止許多選項。雖然自己真正的興趣還沒有找到,但是在嘗試之前就被阻止了,最後是讓自己家裡變成電玩遊戲區。多數時候跟朋友的聚會就是打電動,無趣,無趣的是重複性過高了。他也知道自己對家裡的負擔,每個人都擔心他動一動就會死掉。在醫院大廳時的等待時間,看著號碼一個一個改變,時間凝滯,而媽媽卻要這樣陪著自己在這裡當個雕像。這愧疚讓他盡力作個乖寶寶,可是許多時候他很想照自己的意願去行動,卻被許多東西捆綁。
羅天佑望著窗外逐漸漆黑的景觀,遠方的車子與大樓就像是玩具一般,可是伸手又捉摸不到。
擁擠的咖啡廳內,魏誠一人獨自佔了一個四人桌,桌上散佈著空白樂譜。
白紙上數條平行線彷彿永不相交,是這樣嗎?
魏誠一下右手食指點點下頜,一下左手手指依序敲敲桌子,然後在平行線上灑上幾點豆子,又給幾顆豆豆塗黑,再植個幾株豆芽菜,平行線就這樣交會了。
這次是應惠茹約魏誠出來,魏誠並沒有要練習的意願,這是因為他現在有一個目標,他想創作一首小提琴協奏曲,一首自己的小提琴協奏曲。一個嘗試的目標,也是一個想成為音樂家的人多少都會想要去做的事情,創作。邁向成為音樂家、藝術家的路線,是他現在迫切想要做的。此外,他創作的靈感啟發,也是在最近對於朝向未來夢想前進的反思,反思他最初的出發點所出現的靈感。
魏誠接了手機,告知手機另端自己的位置,沒多久後便看到應惠茹大搖大擺地走上階梯,她還張望了一下,才發現魏誠的正確位置,然後開開心心地走過來坐在魏誠對面的椅子上。
「告訴你呦——」應惠茹話還沒說完,發現了桌上一堆白紙,上面畫著她看不懂的神秘符號。
「這什麼東西?」應惠茹好奇的問。
「我在寫曲,現在剛開始而已——」魏誠話還沒說完馬上被應惠茹打斷。
「不管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
應惠茹開心地將包包裡的東西拿出來秀給魏誠看。
「通過了唷!呵呵!」
原來是之前申請的街頭藝人標章,上面還有魏誠自己的相片。
魏誠微笑著拿起來檢視一番。
原來,魏誠申請街頭藝人的事情並不想讓母親知道,所以通訊地址便寫了應惠茹家裡的地址,由應惠茹幫他代收。
「這樣子我就可以在外面表演收費了吧。」魏誠問。
「沒錯!不過重點是,你要在對的地方表演對的曲子,這樣才會賺錢啊!」應惠茹一臉經紀人的表情說著。
「什麼?我只要表演出能夠打動人心的音樂就好了吧?什麼叫做對的地方表眼對的曲子?」
「不懂嗎?比如說,人家情侶出來玩你就別在人家面前演奏傷心的音樂了,有小朋友的時候就來些活躍一點的音樂阿,就是這樣!以後啊,我會跟你講哪個地方有活動你就過去,然後多演奏一些流行歌……」
魏誠微笑地聽著應惠茹解說,一邊說著「是」、「好」回應著。他不解她為何會突然這麼用心起來。
「最後,」應惠茹在談話結束前慎重的說:「你再分給我一些諮詢費跟介紹費就好了。」
魏誠強忍住笑,心裡想:「原來是針對這個啊。」
羅興慢慢打開家裡的門,輕輕地脫鞋後,慢慢地走入客廳,打算就這樣走入房間內,卻驀然發現妻子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你回來啦。」林美枝不經意地問著。
「嗯,今天加班很累。」
原來林美枝正在整理家裡的收支,她開著小燈拿著筆記本跟計算機正在敲敲摸摸。羅興聰明地先把公事包放在一旁,坐在妻子旁邊伸出一手摟著她。
「這麼晚了還沒睡呀?不是等我吧?」
「當然不是呀,沒看到桌上這些啊?」
「孩子睡了嗎?等下……」羅興賊笑著,並把臉湊上去。
「我很累——不要說這個啦。」林美枝無奈笑著並推開羅興的臉,她接著說:「天佑最近很沒力的樣子,我們找一天帶他出去玩玩好不好?」
「好啊,當然可以,我看一下行程表。」羅興伸手從公事包裡拿出小本子,翻了翻後說:「下個月初那個禮拜日,禮拜六我會早點回來,所以禮拜日應該可以出去,你看那天有什麼活動,我帶你們出去玩玩吧。」
「謝謝老公!」林美枝笑開了,直接給羅興一個擁抱。
魏誠用右手拇指輕輕地搓揉著左手指尖上的繭,這幾年來他的練習出現了成果,這些成果蓄積在這些繭上面。
這幾個月靠著應惠茹的策略,果真賺了不少,而原本他所排斥的流行音樂,在應惠茹強迫下學了不少,並將那些歌曲改成小提琴獨奏的形式,這讓魏誠對於流行音樂跟古典音樂之間的關係另眼相看。
魏誠坐在捷運車廂內,包包裡面是他的樂譜。這次他要去的是文化中心的園遊會,屆時會有許多的小孩子跟家長,而應惠茹也早就開了許多歌單供他在園遊會裡表演,當然,主要是針對小孩子的。
娛樂是音樂的一個作用之一,因此魏誠對於這樣的事情並不排斥,再說現在對他來說是打工,原意不在表演音樂。然而魏誠有時候會想,如果藝術性高的音樂也能這樣深入一般民眾內心,得到民眾喜愛就好了。
「藝術真正的作用到底是什麼呢?」他常這樣想。在幾次的街頭表演之後,他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思考起這樣的事情。
魏誠打開他的包包,把其中一疊具有數個摺痕而且邊緣外翻的樂譜取出,那是他用盡心思創作的小提琴協奏曲,也是第一首,雖然還未完成,但是也幾近完工了。
他再一次地心中默哼這旋律,想試著抓取些什麼,看看能否運用這幾分鐘的時間把最後幾個小節完成。
時間與腦袋總是難以配合,加上捷運發出的聲響,到站了而他還是沒有靈感。
出了捷運站後,天空飄起毛毛細雨,這對於活動似乎不太好,不過魏誠遠遠就看到人行道上搭滿了遮雨棚,他也就放下心了。
上午八點整,應惠茹等得有點不耐煩,提著魏誠的小提琴站在棚子下。
看著遠遠漫步過來的魏誠,這讓應惠茹更有點小不滿,他居然看起來如此開心,而渾然不知現在開始下的雨可能影響到他今天的收入。
「周遭的攤販跟活動展區已經佈置得差不多了,同樣屬於表演的街頭藝人也幾乎都就定位在試音了,而這傢伙居然這悠哉,真是的。」
「抱歉、抱歉!等很久了嗎?」魏誠一臉笑著道歉。他看著手錶說:「喔~現在剛好準時。」
「你沒看到別人都已經準備好了嗎?」
「我們不是約八點嗎?」
「可是別人都已經在準備了啊,可惡!下次應該早一點,好位置都先被佔走了。」
魏誠這才恍然大悟,原本她並不是在生氣時間的問題。
「放心吧。我今天感覺不錯,狀況很好。」
「就算你狀況好,人少也沒屁用啊!」
「安啦!」魏誠燦爛地笑著,並把自己的包包遞給她說:「喏,這先放你那邊。」
「裡面是什麼?」
「樂譜。」
「你不需要嗎?」
「都已經在這裡面囉。」魏誠指著自己的腦袋。
「那你帶來幹麼?多個麻煩的。」
「以防萬一啊。」
「好啦、好啦。等下一樣中午見喔?」應惠茹一邊說著一邊把小提琴遞給魏誠。
「嗯,一樣的東西。」魏誠話一說完,馬上彎下腰打開他的小提琴盒,小心翼翼地拿出小提琴輕聲說道:「寶貝,讓我們好好的演出一番。」
應惠茹看了這番情景只是搖搖頭後默默地離開。
林美枝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窗外開始的點點雨滴添增她的擔憂。
今天是她跟丈夫約好要帶羅天佑出去玩的日子,她已經想好要帶羅天佑去參加文化中心的園遊會,然而這天氣讓她有點擔心園遊會是否會如預定舉辦。
羅興是已經如約地起床,然而考慮到孩子跟天氣的關係,他們決定等到吃完中餐後再出門,一方面讓孩子睡久一點,一方面也看能不能有個晴天。
一家人吃完午餐後,羅天佑已經開心得在準備自己的外出服。
今天,很難得的,羅天佑對於自己父親的記憶又一點一滴的回復。平常,他根本就只能在照片中看過爸爸。大多數的時候,爸爸在他睡著之後才回到家裡,而偶爾的相聚,則是看到爸爸慵懶地坐在沙發上,或看電視、或看報紙、或熟睡,「爸爸的個性是怎樣呢?」這樣的問題常常冒出心裡,除了像植物一樣的父親,過去的那個爸爸已經在不知何時消失了。
看到孩子這麼興奮的樣子,林美枝的擔憂更深了,因為今天的雨勢並沒有隨著他們的期待而消失,而丈夫羅興更是因為這大雨還意興闌珊地側躺在沙發上,她擔憂這次外出會取消而打擊到孩子的心情。
「老公,差不多該準備了吧?」林美枝刻意試探羅興的興致如何。
「嗯,大概要玩多久?回來吃晚餐嗎?還是要在外面吃呢?」
「看來可以如願出去玩了。」她心想。她說:「嗯——不然晚餐我們一起在外面吃好了,吃好一點,讓孩子——」
一個突如其來的鈴聲突然打了個岔。羅興伸手抓了手機後,唯唯諾諾地說了幾聲後才掛掉手機。
林美枝繼續說:「我們在外面吃好一點的,讓孩子開心下吧,如何?」
只見羅興皺著眉頭,她有了不妙的預感。
羅興深思了一會兒後說:「抱歉!我待會兩點半左右公司有事,沒辦法陪你們去玩了。」
這話一說完,林美枝的臉馬上沉了下去。
「又是工作?每次都工作!都已經跟孩子約好了,你作父親的居然帶頭不守信用!這樣怎麼給孩子當榜樣啊!」林美枝已經是整個發飆起來了,以往自己對於丈夫的種種不滿都彷彿藉這次而爆發出來。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羅興賠著笑臉回答。
房間內的羅天佑已經穿好衣服出來,正好瞧見這場景,他默不吭聲地站在一旁,不敢介入父母之間的吵架。
瞥見一旁的羅天佑,林美枝撂下一句話:「算了!我們自己去!」後,就牽著羅天佑的手出門了。
外面的雨就像林美枝的怒火一般的奔騰大勢,林美枝的臉完全像是凝固一般,而羅天佑則是一邊看著媽媽的臉一邊看著前面的路。
他們走出社區到了大條馬路後,林美枝便直接招了計程車前往文化中心。
車子上的氣氛硬得就像林美枝生氣的臉一樣,羅天佑實在是不能忍受這種情形。
他想到了之前媽媽說過的話,覺得媽媽現在需要他的笑容。
「馬麻,不要生氣嘛!爸爸不來我們就玩得更快樂一點,好不好?」羅天佑笑著臉纏著媽媽。
林美枝這才發覺到,自己反而讓孩子擔心了。她原本覺得自己為了家庭付出許多,是屬於最可憐的一方,然而孩子才是真正夾在中間的、最可憐的一方,羅天佑必須承擔被視為這多數事件肇因的壓力。即使沒有人這樣看他,但是他有可能就這樣看待自己——家庭紛亂的來源。
「嗯,」林美枝對著羅天佑笑了下後繼續說:「我們要玩得很開心,要讓爸爸後悔沒跟我們出來玩!」
「嗯!」羅天佑大力的點頭。
「大雨~大雨~一直下~」孩子們的合聲向四處散溢,這全是因為魏誠正演奏這首兒童耳熟能詳的歌曲,經過的孩童總是無經意地跟著唱起來,也有的直接賴在魏誠面前唱。
不同於早上,下午的雨勢相當地大。魏誠表演的地點位於文化中心外圍人行道上的一個角落,有著遮雨棚的保護,他無懼於這傾盆大雨。這角落恰好是一個十字路口的一角,他背對著後方路口,面對著左前方與右前方來往的人群表演。
兒歌演奏結束之後,人群沒有像路面上的雨水那樣馬上散去,這讓魏誠打算脫序演出一首帕格尼尼第24號隨想曲。這是他練習許久,一直沒有什麼機會表現的一首,雖然少了鋼琴伴奏,但是他仍決意演出。
演出剛開始,急促、跳躍的音調就吸引了一個白白瘦瘦的小男孩,正是羅天佑。
「像個豆芽菜似的。」魏誠心想。
接著魏誠緩緩地拉著琴弓,他就看見這小豆芽菜的眼神像海綿一樣吸收著,而當他拉起尖銳的幾個小節,豆芽菜的眉就隨著繃緊,大剌剌地拉著則又瞧見豆芽菜的頭頸擺動,而最後,魏誠那左手手指如同蝴蝶般飛躍在琴弦上更是讓豆芽菜定睛不動。
「我讓他愛上音樂了吧?我想。」魏誠心裡想著。
最後的結束,魏誠與他的「寶貝」換來不少掌聲。
「如果這樣就能感動人心,那在舞台上跟街頭有什麼差別呢?而取得藝術大學音樂系學歷跟沒有,又有什麼分別呢?只能要能感動人心,只要能夠激發人對於藝術的美的感受,那不就算是藝術家了嗎?」這樣的想法洶洶地湧上魏誠的心頭,他的內心越來越激動。
「是的,再來首感動人心的曲子吧!」他心裡想著,最後挑了卡農。
雖然天空依然下著滔滔大雨,然而魏誠的琴聲散著晴天的風、味道、陽光,彷彿彩虹已經跨過天空踩下這大地。
看到羅天佑聽音樂聽得這麼入神,林美枝也感到欣慰了。感謝天,這園遊會沒有因為大雨而取消,感謝這音樂讓他可以暫時忘記剛剛的事情,感謝這音樂也讓林美枝自己心情緩和不少。
當街頭藝人魏誠要演奏下一首曲子的時候,林美枝說:「我們先去逛別邊,待會再過來聽葛格表演好不好?」
「嗯,好。」羅天佑答完,便任由林美枝牽走了,然而羅天佑的心還是縈繞在那兒。
正當他們離開那個角落數分鐘而已,就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接著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音樂、人、鳥,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一秒,接著又開始吵雜,人們湊熱鬧的吵雜聲,最後是救護車的警鳴聲作結。
林美枝找了工作人員詢問才知道,原來是剛剛那個街頭藝人的角落被打滑的大貨車直接撞上,那邊攤位的工作人員包含剛剛的街頭藝人,以及幾個路人分別受到輕重傷並已叫救護車送到醫院。
「感謝老天!」林美枝著實嚇了一跳,並在心中感謝上天。若不是她臨時想要先去逛別的攤位,不然他們也會是這起車禍的受害者之一。
受到這起車禍的影響,附近的攤位都紛紛收了起來,而整個園遊會活動也因此受到影響,原本熱熱鬧鬧的文化中心就這樣漸漸失去人群。
林美枝在聽到這樣的事情後,也沒什麼興致繼續遊玩下去了,便只好取消原定計畫,提早回家。
坐著電梯緩緩上升,林美枝依然驚魂未定,令她意外的是沒想到羅天佑比她還要鎮定,這也讓林美枝覺得孩子長大不少。
「叩、叩、叩」的,林美枝的高跟鞋敲著地板踏向門前,林美枝拿出鑰匙打開門,出現在眼前地上的卻是另一雙高跟鞋,一雙不屬於她的高跟鞋。她心臟「噗通、噗通」跳著,她都快覺得自己要心臟病發了,她有不好的預感,而這不好的預感更是隨著客廳內傳出的嬌喘聲更加明確。
「你先去樓下找警衛叔叔玩,快!」林美枝憑藉著預感趕緊打發走羅天佑,她不希望有著先天性心臟病的他看見真相。
隨著她穿過玄關越靠近客廳,這聲音越大聲,然而她自個兒的心跳聲卻又是蓋過這一切。她想要親眼看見,她才願意相信。
當她來到客廳,兩隻比她還要細白的腿正高舉朝上,而羅興背對著她,羅興的身材已經是中年老態,對比起那位躺在沙發上的、不知名的年輕女人更是顯得不對稱。林美枝有股衝動想衝到窗邊拿起那插著她丈夫最愛的向日葵的淡藍花瓶,朝著羅興那稀疏的後腦杓砸下去,但是她忍住了。她決定用別的方式打斷他們。
「你不是要去公司上班嗎?」林美枝大聲說道。
這聲音嚇到了這對男女,兩人都是一臉錯愕的表情,女人花容失色地趕緊找衣物來遮蔽,而男人則是一動也不動地面對著林美枝。
「你想怎樣?你出去!」男人反而大聲地喝斥著。
「我想怎樣?你還敢說!你加班都是這樣子加班的嗎?」
「囉唆!你給我走,這房子是我的,我要你走!」
「好啊!要我走是吧?天佑我要帶走!」
「帶走就帶走阿!反正那個半條命的孩子不要也罷!」男人話一脫口,沒想到羅天佑,他的孩子,就站在客廳一角落。
咋地一聽到父親親口說的話,羅天佑感到一陣心痛,接著便暈了過去。
魏誠一醒來,便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不太記得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只記得突然間就受到由背後而來的一陣撞擊。
「應惠茹咧?惠茹?應~惠~茹~」魏誠大聲地喊叫,卻沒有任何回應。
周遭的白色牆壁、白色大門、白色床墊、白色棉被一切純白得不可思議,又是如此祥靜。
他下了床,走向窗邊望著窗外,金光從窗戶撒入,窗外花朵鮮艷,許多蝴蝶飛翔。忽然間,他有了靈感,他的小提琴協奏曲的最後部份!
就像是接收到他的感應似的,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位看起來像是醫生的人拿著魏誠的小提琴跟琴弓緩緩走了進來。醫生慢慢地將小提琴拿給魏誠。
「寶貝,來吧。」
魏誠開始推拉著琴,慈祥溫和又時而嚴厲的琴聲悠揚在百花之間,最後又像是雨過天晴後的彩虹化作緞帶飄盪在花蕊之間,每個音符化作金粉自小提琴灑出向外飄散著。
魏誠從頭到尾地將這首小提琴協奏曲演奏完,雖然只有獨奏,但是他感覺到什麼了,有所領悟。
「我算音樂家嗎?」魏誠低著頭問。
「你是的,孩子。你感動了這麼多人,已經是一位相當出色的音樂家了,而且你還在人心裡播了種子,那顆豆芽菜會成長茁壯的。」
「最後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把我的曲子交給我媽,拜託。」魏誠只是低著頭,淚水已經掛滿他的臉,他不停抽泣,重複著「拜託」兩字。
窗外的蝴蝶紛紛飛了進來,有各種顏色的蝴蝶包圍著他們兩人。
醫生只是微笑著,始終一語不答。
白色病床上,魏誠乖乖地躺著,規律的「嘟」聲壓不住魏誠母親的哭泣聲,而另一旁則是哭花了臉的應惠茹,把頭臥在病床棉被上。
「咔啦」一聲,一個醫生跟數名護士走了進來。
「醫生啊!求求你救救我家阿誠啊!」魏誠母親跪著爬到醫生腳邊,又哭著說:「我一個人把他這樣養大,不要就這樣先走一步啊!」
醫生見到魏誠母親跪下,他連忙跟著蹲了下來,輕聲地對著魏誠母親說:「伯母,不是我們不願意救他,而是他在來醫院之前就已經腦死了,已經是植物人了……」
在聽完醫師詳細又耐心的解說之後,魏誠的母親只是無神地、安靜地看著魏誠,手中拿著捐贈器官的同意書。
羅天佑慢慢地張開雙眼,眼前是綠色跟白色交雜的房間,他並不陌生這裡的環境,也不陌生這裡的氣味,他知道這裡是醫院。
羅天佑慢慢轉動脖子,看著坐在一旁假寐的母親,母親的手正握住自己的左手。他輕輕地用手指搓搓林美枝的手,林美枝卻馬上就醒了過來。
「太好了……嗚……」林美枝看到已經昏迷數天的孩子醒來,馬上又淚眼汪汪。
「媽,要笑,要笑著面對一切。」羅天佑無力地說著。
「嗯,好,媽媽會笑的,這樣未來才會有希望。」林美枝勉強自己微笑著。
「嗯。」羅天佑微微點了頭。
「恭喜啊!」一個醫生大喊著跑了進來,他又說:「林小姐,本勸募醫院前幾天有個心臟捐贈,經過血型比對,確認為同血型,而且對方與您的兒子都是十八歲以下,因此你的兒子可以優先接受捐贈,雖然捐贈者的年齡跟您兒子有段差距,您願意試試看接受心臟移植嗎?」
林美枝摀著嘴巴,拚命地點頭。
魏誠的母親跟應惠茹正在整理魏誠的遺物,應惠茹將那天的包包裡的樂譜全數取出,赫然發現有一份的樂譜跟其他的比較不一樣。她瀏覽了一番後,默默地將樂譜拿給魏誠母親。
首頁標題由魏誠親手寫著:「母親」,末頁尾端則是寫著短短幾句:「媽,感謝您,因為有您,才使這一切有了起源。」時間則是標注車禍當天早上。